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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的荔枝第三章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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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第四路,已过浔阳!荔枝流汁!”一个仆役抱着信鸽,匆匆跑进屋子,报告最新传回的消息。李善德从案几后站起来,提起墨笔,在墙上的麻纸上点了个浓浓的黑点。这面土墙上贴的,是一张硕大的格眼簿子。那格眼簿子顶上左起一列,从上到下分别写的是一路、二路、三路、四路;顶上一排,自左至右写着百里、二百里、三百里……彼此交错,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。这是李善德发明的脚程格眼。那四队撒出去之后,除了大瓮,还带了同样规制的一批小瓮,每到一地,开启一个小瓮检查状态,便放飞一只信鸽回报。李善德在广州一收到消息,立刻按里程远近,用四色笔填入格眼。黑圈为不变,赭点为色变,紫点为香变,朱点为味变,墨点为流汁。如此一来,每队人马奔出多远,荔枝变化如何,便一目了然。李善德退后一步,审视良久,长长发出一声叹息。在前五百里,四路进展还算不错,格眼中皆是黑圈,可随着里程向前延伸,圆点如荔枝一样,开始陆续发生了变化。一旦出现朱色,就意味着荔枝不再新鲜了。一个刺眼的墨点,出现在墙壁上,说明荔枝彻底坏掉,这一路已告失败。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,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。在出发后第四日下午,他们冲到了浔阳口,可惜还没来得及入江,荔枝便已变味。前后一千五百八十七里,日行近四百里。按李善德的设想,行舟虽然不及驰马,但可以日夜兼程,均速不会比陆运慢多少。可他飞速拿起九州舆图复盘时,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:从万安至虔州一段,有一段“十八险滩”,江中怪石如精铁,突兀廉厉,错峙波面。过往船只无不小心翼翼,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过去。当然,即使避开这一段,未来也甚为可虑。之前李善德测算过,他从鄂州入江,顺流直下,可以日行一百里。但如果按这条路线返回,则必须溯流逆行,只能日行五十里——这还是赶上风头好的时候。李善德一阵叹息。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人手,这些问题都可以提前预料到。可让他一个人在七天设计出四条长路来,实在太分神乏术。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是,双层水瓮确实发挥了作用,让荔枝的腐坏延缓了一日,才开始流汁——虽然这只是聊胜于无。他搁下毛笔,负手走到窗边。温湿的气息令天空更显蔚蓝,每次一有黑影掠过云端,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动一下。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,距离试验队伍出发已过去六日,差不多到了荔枝保鲜的极限。理论上,四路结果都应该出来了,信鸽随时可能出现。这时苏谅拎着食盒一脚踏进院来,看到李善德仰着脖子在等信鸽,不由笑道:“先生莫心急,鸽子不飞回来,岂不是好事?说明骑手走得更远啊。”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说得有道理,只是一只靴子高悬在上,不落下来,心里始终不踏实。苏谅把食盒打开,取出一碗蕉叶罩着的清汤:“本地人有句俗话:做人最重要的,便是……”“开心是吧?别啰嗦了,我都听出耳茧了。”“事已至此,先生不必过于挂虑。我煲了碗罗汉清肺汤,与你去去火气。”“谁能给我下碗汤饼吃啊。”李善德抱怨。岭南什么都好,就是面食太少。不过他到底还是接下老胡商的汤,轻轻啜了一口,百感交集。他自从接了这荔枝使的职责,长安朝廷也不管,岭南经略也不问,只有这老胡商和那个小峒女给予了实质性的帮助。他正要吐露感激,老胡商慢条斯理道:“这边小老代你看着,保证一只鸽子也错不过。先生喝完汤,还是出去转转吧,毕竟是敕封的荔枝使,经略府那边总不好太冷落。”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脸上,原来老胡商是来讨债的。他为了这个试验,贷了一笔巨款,现在得付出代价了。果然是生意场上无亲人啊……他抹抹嘴,起身道:“有劳苏老,我去去就回。”一想到要从经略府那里讨便宜,他就觉得头疼。可形势逼人,不得不去,只好赶鸭子上架了。“先生要记得。跳胡旋舞的要诀,不是随乐班而动,而是旋出自己的节奏。”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嘱了一句。再一次来到经略府门口,李善德这次学乖了,不去何履光那触霉头,径直去找掌书记赵欣宁。可巧赵欣宁正站在院子里,挥动鞭子狠抽一个昆仑奴,抽得鲜血四溅,哀声连连。赵欣宁一见是他,放下鞭子,用丝巾擦了擦手,满面笑容迎过来。李善德见他袍角沾着斑斑血迹,不敢多看,先施了一礼。赵欣宁见他表情有些僵,淡然解释了一句:“这个蠢仆弄丢了节帅最喜欢的孔雀,也还罢了,居然妄图拿山鸡来蒙混。节帅最恨的,不是蠢材,就是把他当蠢材耍的人,少不得要教训一下。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,硬着头皮道:“这一次来访,是想请赵书记再签几张通行符牒,方便办圣人的差事。”“哦?原来那张呢?大使给弄丢了?”赵欣宁的腔调总是拖个长尾音,有阴阳怪气之嫌。李善德牢记老胡商的教诲,不管他问什么,只管说自己的:“尊驾也知道,圣上这差事,委实不好办,本使孤掌难鸣啊。手里多几份符牒,办起事来更顺畅。”赵欣宁一抬眉,大感兴趣:“哦?这么说,新鲜荔枝的事,竟有眉目了?”“本使在从化访到一个叫阿僮的女子,据说她种的荔枝特供给经略府。圣人对节帅的品味,一向赞不绝口。节帅爱吃,圣人一定也爱吃。”赵欣宁闻言,面露暧昧道:“我听说峒女最多情,李大使莫非……”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:“本使是为圣人办事,可顾不得其余。”赵欣宁原本很鄙夷这个所谓“荔枝使”,但今日对谈下来,发现这人倒有点意思。他略作思忖,一展袖子:“此事好说,我代节帅做主,这一季阿僮田庄所产,全归大使调度。”——言外之意,你能把新鲜荔枝运出岭南,便算我输。李善德达成一个小目标,略松了口气,又进逼道:“本使空有鲜货,难以调度也不成啊。还请经略府行个方便,再开具几张符牒,不然功亏一篑,辜负圣人所托呀。”他句句都扣着皇上差事,那一句“辜负圣人所托”也不知主语是谁。这位掌书记稍一思忖,展颜笑道:“既如此,何必弄什么符牒,我家里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土兵,派给大使随意使唤。”他这一招以进为退,不在剧本之内,李善德登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了。他在心中哀叹,胡旋舞没转几圈,别人没乱,自己先晕了。赵欣宁冷笑一声,这蠢人不过如此,转身要走,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紧拳头,大声道:“人与符牒,本使全都要!”这次轮到赵欣宁愕然了,怎么?这大使要撕破脸皮了?却见李善德涨红了面皮,瞪圆眼睛:“实话跟你说吧!荔枝这差事,是万难办成的,回长安也是个死。要么你让我最后这几个月过得痛快些,咱们相安无事;要么……”他一指赵书记那沾了血点子的袍角,“我多少也能溅节帅身上一点污秽。”这话说得,简直比山棚匪类还赤裸凶狠。赵欣宁被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,李善德喝道:“若不开符牒也罢,请节帅出来给我个痛快。长安那边,自有说法!”说完径直要往府里闯。赵欣宁吓了一跳,连忙搀住胳膊,把他拽回来:“大使何至于此,区区几张符牒而已,且等我去回来。”说完提着袍角,匆匆进了府中。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,面上古井无波,心中却有一股畅快通达之气自丹田而起,流经八脉,贯通任督,直冲囟顶——原来做个恶官悍吏,效果竟堪比修道,简直可以当场飞升。韩承之前教导过他,使职不在官序之内,恃之足以横行霸道。李善德因为性格缘故,一直谨小慎微,到了此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。赵欣宁回到府中时,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。他打着呵欠听掌书记讲完,两道粗眉微皱:“咦,这只清远笨鸡,要这许多通行符牒做什么?”“自然是卖给那些商人,谋取巨利。”赵欣宁洞若观火。“兔崽子!敢来占本帅的便宜!”何履光破口大骂。赵欣宁忙道:“他这个荔枝使做到六月初一,就到头了。大概他是临死前要给家人多捞些,也便不顾忌了。”何履光摸摸下巴的胡子,想起第一次见面,那家伙伏地等着受死,确实一副不打算活的衰样。这种人其实最讨厌,就像蚊子一样,一巴掌就能拍死,但流出的是你的血。他倒不担心在圣人面前失了圣眷。只是朝中形势错综复杂,万一哪个对手借机发难,岭南太过遥远,应对起来不比运荔枝省事。“娘的,麻烦!”何履光算是明白这小使臣为何有恃无恐。“节帅,依我之见。不妨这次暂且遂了他的愿,由他发个小财。等过了六月初一,长安责问的诏书一到,咱们把他绑了送走,借朝廷的罪名来算这几张符牒的账。那些商家吃下多少,让他们吐出十倍,岂不更好?”何履光喜上眉梢,连说此计甚好,你去把他盯牢。于是赵欣宁先去了节帅堂,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,拿出来送给李善德。李善德松了一口气,拿了符牒正要走。赵欣宁又把他叫住,一指那捆在树上的昆仑奴:“大使不是说人、牒都要么?这个奴仆你不妨带去。”李善德看了看,这个昆仑与长安的昆仑奴相貌不太一样,肤色偏浅,应该是林邑种。就是眼神浑浊,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。他心想不拿白不拿,便点头应允。赵欣宁把那林邑奴绳子解开,先用汉文喝道:“从今日起,你要跟随这位主人,若有逃亡忤逆之举,可仔细了皮骨!”林邑奴诺诺称是。赵欣宁忽又转用林邑国语道:“你看好这个人。他有什么动静,及时报与我知,知道么?”林邑奴楞了楞,又点了一下头。苏谅正在馆驿内欣赏那幅格眼簿图,忽见李善德回来了,身后一个奴隶还捧着五份符牒,便知事情必谐,大笑着迎出来。“幸不辱命。”李善德神采飞扬,感觉从未如何好过。“先生人中龙凤,小老果然没走眼——居然还多带了一个林邑奴啊。”苏谅接过符牒,仔细查验了一遍,全无问题。这五份符牒,就是五支免税商队,可谓一字千金。林邑奴放下符牒,一言不发,乖乖退到门口去守着了。李善德着急催问:“外面有新消息了吗?”苏谅道:“鸽子都飞回来了,我已帮先生填入格眼。”他又忍不住赞叹道:“你这个格眼簿子实在好用,远近优劣,一目了然。我们做买卖的,商队行走四方,最需要就是这种簿子。不知老夫可否学去一用?”“这个随你。”李善德可不关心这些事,他匆匆走到墙前,抬眼一看,满墙格眼都变成了墨点,字面意义上的全*尽墨。第一路走梅关道,荔枝味变时已冲至江夏,距离鄂州一江之隔。第二路走西京道,最远赶到巴陵郡,速度略慢,这是因为衡州、谭州附近水道纵横。不过它却是四路中距离京城最近的;第三路北上漕路,是唯一渡过长江的一路,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,流汁前奇迹般地抵达同安郡。但代价是,马匹全数跑死,人员也疲惫到了极限,再也无法前进。第四路走水路,之前说过了,深受险滩与溯流之苦,只到浔阳口。李善德仔细研读了墨点颜色与距离的变化关系,得出一个结论:在前两日的变色期,双层瓮能有效抑制荔枝变化,但一旦进入变香期之后,腐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。四路人马携带的荔枝,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变,可见这是荔枝保鲜的极限。而这段时间,最出色的队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。两者之间的差距令人绝望。“看来有必要再跑一次!”李善德敲击着案几,喃喃说道。他注意到老胡商脸色变了一下,急忙解释说,第二次不必四路齐出了,只消专注于梅关道与西京道的路线优化即可,费用没那么大。苏谅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。两者一个胜在路平,一个胜在路近。如何抉择,其实还取决于渡江之后去京城的路线。这其中变化,亦是复杂。两人嘀嘀咕咕,全然忘了门口一双好奇的眼睛,也在紧盯着那张格眼图。五日之后,三月三十日,两路重建起来的转运队,再次从化疾驰而出。这一次,李善德针对路线和转运方式都做了调整,两队携带着半熟的青荔枝,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,为变质延后一点点时间。阿僮望着他们远离的背影,忍不住咕哝了一句:“这么多荔枝全都糟蹋了,你莫不是个傻子?”“总要看到*河才死心……不对,看到*河说明已经跑过长安了。”李善德现在满脑子只有路线规划。阿僮不明白这句的意思,但听语气能感觉到,城人情绪很是低落。她一拍他后脑勺:“走,去我庄上喝荔枝酒去!今天开坛,远近大家都去。”“我就不去了,我想再研究下驿路图。”“有什么好研究的!射出片箭放下弓,不差这一晚。”“可是……”“你再啰嗦,信不信在从化一枚荔枝都买不到?”阿僮不由分说,把花狸往李善德怀里一塞。花狸威严地瞥了这个老男人一眼,李善德面对主君,只得乖乖听命。两人一狸朝着田庄走去,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林邑奴。到了庄里时,一个不大的酒窑前已聚了好些峒人,人人手里带着个粗瓷碗或木碗,脸有兴奋。酒窖的上方,摆着一尊鎏金佛像。据阿僮说,每年三月底四月初,荔枝即将成熟,这是熟峒——即种荔枝的峒人——在一年里最关键的日子。大家会齐聚石门山下,痛饮荔枝酒,向天神祈祷无有蝙蝠鸟虫来捣乱。这种荔枝酒,选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种,不堪吃,但酿酒最合适。先去皮掏核,淘洗干净,让孩子把果肉踩成浆状,与蔗糖、红曲一并放入坛中,深藏窖内发酵。到了日子,便当场打开,人手一碗。李善德一出现在酒窖前,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。一个声音忽道:“倘若想让它不变味,可有什么法子?”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:“你别摘下来啊。”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这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。峒人的笑点十分古怪,觉得这段对答好玩,只要聚集人数多于三人,就会有两个人把对答再演一遍,无不捧腹。几日之内,传遍了整个从化,成为最流行的城人笑话。阿僮喝骂道:“你们这些遭虫啃,这是我的好朋友,莫要乱闹!”李善德倒不以意,撸着花狸说无伤大雅,无伤大雅。长安同僚日常开的玩笑,可比这个恶*十倍。假如朝廷开一个忍气吞声科,他能轻松拿到状头。阿僮让李善德旁边看着,然后招呼那群家伙开始祭拜。峒人的仪式非常简单,酒窖前头早早点起了一团篝火。诸色食物插在竹签上,密密麻麻竖在火堆周围,犹如篱笆一般密集。在阿僮的带领下,峒人们朝着佛像叩拜下去,一齐唱起歌来。歌声的旋律古怪,别有一种山野味道。李善德虽听不懂峒语,大概也猜得出,无非是祈祷好运好天气之类。他忍不住想,当年周天子派采诗官去诸野搜集民歌,他们听到的《诗经》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样风格。至于那个佛像,李善德开始以为他们崇佛。后来才知道,峒人的天神没有形象,所以就借了庙里的佛像来拜,有时候也借道观里的老君来,只要有模样就成,什么模样都无所谓……祭拜的流程极短,峒人们唱完了歌子,把视线都集中在酒窖里,眼神火热。阿僮砸开封窖的*泥,很快端出二十几个大坛子。峒人们欢呼着,排着队用自己的碗去舀,舀完一饮而尽,又去篝火旁拿签子,边排队等着舀酒边吃。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,他啜了一口,“噗”地喷了。刚才阿僮讲酿造过程,李善德就觉得不对劲儿,按说果酒发酵起码得三个月,怎么荔枝酒才入窖几天就能喝了?刚才一尝才知道,除了红曲、蔗糖之外,峒人还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。难怪七、八日便可以开窖,这哪里是荔枝酒,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。这些峒人,只是编造个名目酗酒罢了!他其实也好酒,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。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,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,一口气喝了三碗,整个人开始醉醺醺。他侧头发现那个林邑奴在旁边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。李善德笑道:“痴儿莫不是也馋了,来,来,我敬你一碗酒!”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,递到他面前。林邑奴吓了一跳,伏地叩头,却不敢接:“奴仆岂能喝主人的东西。”李善德嚷嚷道:“什么奴仆!我他妈也是个家奴!有什么区别!今天都忘了,忘了,都是好朋友,来喝!”强行塞给他。林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,用嘴唇碰了碰,见主人没反应,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。也许是酒精作用,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,似是畅快之极。李善德哈哈大笑,扔给他一个空碗,让他自去舀,然后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。此时几轮喝下来,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,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,要么大声叫喊,要么互相推搡,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。李善德正喝得欢畅对面一个峒人跑过来,大声问道:“你们长安,可有这般好喝的荔枝酒吗?”“有,怎么没有?!”李善德眼睛一瞪,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条腿,咽下去道,“长安的果酒,可是不少呢!有一种用葡萄酿的酒,得三蒸三酿,酿出来的酒水比琥珀还亮。还有一种松醪酒,用上好的松脂、松花、松叶,一起泡在米酒里,味道清香;还有什么石榴酒,葡萄浆,兰桂芳,茱萸香。愿君驻金鞍,暂此共年芳,愿君解罗襦,一醉同匡床……”他说着说着酒名,竟唱起乔知之的《倡女行》来。那些峒人不懂后头那些浪词儿什么意思,以为都是酒名,跟着李善德嗷嗷唱。李善德兴致更浓了,又喝了一大口酒,抹了抹嘴,竟走到人群当中,当众跳起胡旋舞来。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,这个老实木讷的老家伙,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。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,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,换来不少酒钱。可惜后来案牍劳形,生活疲累,不复见胡旋之风。在这一刻,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,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,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,只想纵情歌舞,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。只见夜色之下,跃动的篝火旁边,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,状如陀螺,飘飘然如飞升一般。峒人们一边欢呼着,一边围在四周,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,齐声高歌。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:“石榴酒,葡萄浆,兰桂芳,茱萸香。愿君驻金鞍,暂此共年芳,愿君解罗襦,一醉同匡床。文君正新寡,结念在歌倡。昨宵绮帐迎韩寿,今朝罗袖引潘郎。莫吹羌笛惊邻里,不用琵琶喧洞房。且歌新夜曲,莫弄楚明光。此曲怨且艳,哀音断人肠。”荔酒醇香,马车飞快,所有人唱得无不眼神发亮。李善德舞罢一曲,一挥手:“等我回去长安,给你们搞些来喝!”众人一起欢呼。这时阿僮也走过来,脸色红扑扑的,显然也喝了不少。她“噗通”坐到李善德身旁,晃动着脖子:“先说好啊,我要喝兰桂芳,听名字就不错。”李善德醉醺醺道:“最好的兰桂芳,是在平康坊二曲。可惜那里的酒哇,不外沽,你得送出缠头人家才送。我没去过,不敢去,也没钱。”“那我连长安都没去过,怎么喝?”“等我把这条荔枝道走通吧!到时候你就能把新鲜荔枝送到长安,圣人赏赐,想喝什么都有了!”阿僮盯着这个斑白胡子老头,忽然笑了:“你刚才醉的样子,好似一只山里的猴子。都是城人,你和他们怎么差那么多?”“阿僮姑娘你总这么说,到底哪里不同?”“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来我这里喝荔枝酒吗?因为当年我阿爸是部落里的头人,他听了城人的劝说,从山里带着大家出来,改种荔枝,做了熟峒。大部分族人们平日做事的庄子,都是包榷商人建的,日日劳作不得休息。所以大家一年只在这一天晚上,聚来我这里来放松一下。”“你原来是土司之女啊。”“什么土司,头人就是头人。”阿僮扫视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,目光闪闪,“这庄子就是我阿爸阿妈留给我的,树也是他们种的,我得替他们看好这里,替他们照顾好这些族人,不让坏人欺负。”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,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纪,已经扛起这么重的担子了。“你一定很辛苦吧?”“嘿嘿,只有你才会问这种问题。”阿僮抓了一下花狸的毛皮,促狭地眨了眨眼:“无论是经略府的差吏还是榷商,他们只算荔枝下来多少斤,多了贪掉,少了打骂,可从来没把我们当朋友,也没来我这里喝过酒、吹过牛,更不会问我这样的话。”“我可不是吹牛!长安真的有那么多种酒!”阿僮哈哈一笑:“我劝你啊,还是不要回去了,新鲜荔枝送不到那边的。你把老婆孩子接来,躲进山里,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。””不说这个!不说这个!”李善德迷迷糊糊,眼神都开始涣散了,“我现在就想知道,有什么法子,让荔枝不变味。”“你别摘下来啊。”阿僮机灵回道。李善德还是不知道,这段子哪里好笑。不过他此时也没法思考,一仰头,倒在荔枝树下呼呼睡去了。到了次日,李善德醒来之后,头疼不已,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广州城的驿馆里。一问才知道,是林邑奴连夜给他扛回来的。一起带回来的,还有一小筐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。李善德这才想起来,自己忙碌了这么久,居然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荔枝。阿僮家的个头大如鸡子,他按照她的指点,按出一处凹槽,轻轻剥开红鳞状的薄果皮,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,直如珠玉一般。他放入嘴中,合齿一咬,汁水四溅,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时流遍百脉,不由得浑身酥麻,泛起一层鸡皮疙瘩。那一瞬间,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华山的*见愁。当时一个少女脚扭伤了,哭泣不已,他自告奋勇把她背下山去。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脊背,脚下是千仞的悬崖,掺杂着危险警示与水粉香气的味道,令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愉悦感。后来少女成了自己老婆,而那一天奔走在华山上的感觉,直至今日他才再度体会到。怪不得圣人和贵妃也想吃新鲜荔枝,他们也许想重新找回两人初识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吧?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,可随即觉得不对,他俩初次相识,还是公公与儿媳妇……李善德赶紧拍拍脸颊,提醒自己这些事莫要乱想,专心工作,专心工作。六日之后,两路飞鸽尽回。这一次的结果,比上一次好一些。荔枝进入味变期的时间,延长了半日;而两路马队完成的里程,比上次多了两百里。有提高,但意义极为有限。所有的数据都表明,提速已达到瓶颈,五天三千里是极限。当然,如果朝廷举倾国之力,不计人命与成本,转运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。李善德曾在广州城的书铺买了大量资料。其中在《后汉书》里有记载,汉和帝也曾让岭南进贡荔枝,他的办法就是用蛮力,书中记载“十里一置,五里一堠,奔腾阻险,死者继路,邮传者疲毙于道。”但这种方式地方上无法承受的,贡荔之事遂绝。也就是说,那只是一个理想值,现实中大概只有隋炀帝有办法重现一次这样的“盛况”。

李善德再一次濒临失败。不过乐观点想,也许他从来就没接近过成功。

他不甘心,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极限,只能从荔枝保鲜方面再想办法了。

李善德把《和帝纪》卷好,系上丝带,放回到阁架的《后汉书》类里。在它旁边,还摆着《氾胜书》、《齐民要术》之类的农书,都是他花重金——苏谅的重金——买下来的。他昏天黑地看了一整天,可惜一无所获。岭南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偏僻,历代农书多是中原人所撰,几乎不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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